红冲随手将翡翠瓶撂进乾坤袋,循着来时的记忆,一路向杨记糕饼铺去。天光大亮,晨雾渐消,回时这一路的街坊邻里便比来时要热闹许多,红冲把青竹杖又拿出来探路,却还是难免引人瞩目。不多时,他回到了杨记糕饼铺前,街头人来人往,唯独没有乘岚的气息。糕饼铺生意火热,老板正在铺面里忙碌,他不好耽误人家去询问一番,正琢磨着该如何与乘岚联络,铺中正给老板打下手的少女注意到了他,开口问道:客官是来找那位仙长的红冲回首:仙长你怎么知道不瞒客官……少女本想恭维一句火眼金睛,却发现眼前人分明是个盲人,连忙咽下原本的话,生涩道:我看到客官与那位仙长曾在店前分开了。只不过那时,她并不知道两人的底细,匆匆扫过一眼,不曾放在心上。姑娘真是细致入微。红冲道:那他去哪了少女笑了一下,答道:他似乎想找一家首饰铺,抑或是杂货肆,还问起六坊街的杂货肆。听她说六坊街杂货肆,红冲正欲细问,却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他立即决定有话直接问本人,道了声多谢,便向着来人的方向行去。他与乘岚在街口相会。你去哪了乘岚不答,双手放在红冲肩头,按着红冲的肩膀给他转了个身。没等红冲再问,便有一双手轻轻捧起了他披散的长发,乘岚在他身后道:簪子也赔你一根。说着,乘岚手指微动,甚至悄悄地用上了真气辅助,将手中如月流光的白发分成几缕。或许不大常为他人做这样的事,且自己一向惯于使用发冠束发,乘岚并不善于以这个角度为人挽发,兼之红冲的头发远比他自己的更长、更软,他一向灵活的手指也显出几分笨拙来。人来人往的街口,市井嘈杂,他不知究竟是人声喧闹,还是自己心如擂鼓。好半天,乘岚才勉强把每一缕发丝都挂绕在发簪上,他看了又看,实在不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满意。红冲问:如何乘岚只得硬着头皮答:尚可。红冲伸手去摸,才摸了两把,只觉得指尖的发丝毛毛躁躁毫无章法,与其说是盘发,倒不如说——我就说,我果真是天生卷发。他故意道。乘岚哭笑不得,只得承认了:好吧,我不擅长手工活。当真红冲轻笑一声:可你木工倒是做得很好。乘岚只得补充道:我不擅长使刀剑之外的手工活。提及此事,他却是心中一动,忆起自己曾临时起意过一事:我听说你不会用兵器红冲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分明与师仰祯对决那时,乘岚与文含征皆不在场。你以为师姑娘每天都输乘岚似笑非笑:一个无名散修击败霜心派师仰祯易如反掌,你觉得,这故事传遍校场需要多久想乘岚前一日打穿引心宗擂台,翌日就成了校场的新一代传说人人传唱,就知道十有八九红冲前脚刚离开擂台,后脚就被编入了校场十强小传,指不定事迹传得比本人的步伐还快。红冲于是坦诚承认道:是,我师尊不会舞刀弄剑,没人教我,我自然不会。我教你。乘岚迫不及待地接上一句,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似乎生怕他不愿意,乘岚又胸有成竹道:这天底下兵器百千种,没有一样我使不来的,你想学什么都成。他一向不矜不伐,唯独此时露出几分傲气,想来是实实在在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红冲哪能想到他居然是打的这般主意,顿时玩心又起,心中分明兴致勃勃,眉毛却是一耷,偏要装作漫不经心:做了兄长还不够,还要做我……他不过是想故意吊一下乘岚,乘岚却立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并无此意。同辈拜师实在罕见不说,仙门中若有人胆敢自称为同辈师长,乃是十分僭越之事,乘岚自小被教授尊师重道、礼待同辈,闻言立刻反思起自己是否言语不当——他不想叫眼前人误会自己猖狂。红冲见他如此正色,也不好再调笑,认真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你缺一把趁手的武器,不是么乘岚说。这话在红冲心里兜了几圈,不得不承认乘岚确实是心口如一的乐善好施。可红冲不修习此道,也并不仅是因为无人教习……他亦有无奈之处。他沉默片刻,突然问:天亮了,我们不回枫灵岛去回避之意乘岚明白,于是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二人一道出了城,在无人处取出仙舟登上。这一趟回程又要几个时辰,二人俱是一夜未眠,却也并不觉得疲惫,不知是因为修士身体矫健又气血两旺,还是什么其它的缘故,两张脸看起来居然一个比一个容光焕发。又坐在窗前放空了片刻,红冲低声开口:等你打完侍剑山庄的擂台,可以教我。当真乘岚眉头一样,是再明显不过的愉悦。寻常人拜师都是徒弟带着束修敬小慎微地上师父处请求,若是得了首肯必然千恩万谢。轮到红冲,却是拜师的叛逆张狂,偏偏授业的也肯纵容着他,叫他好一番倒反天罡。倒也巧,恰在此时,红冲亦回想起自己曾如何评价师小祺倒反天罡,那时可没想到此言转眼间成了回旋镖,一镖就嵌进了红冲自己的脊梁骨。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摆架子的。乘岚顺着他说:我省得。心中却道:因为逢场作戏分明是你的本性。只听红冲幽幽开口:你肯定觉得我本性如此,是也不是乘岚被他猜到心声,险些被空气呛住,连忙清咳一声,避重就轻道:反躬自问,也有我言语不当,致人误会的缘故。这话几分真心几分掩饰已不要紧,红冲明白,乘岚这是给自己现砌了一道花团簇拥的台阶,就等着自己下了。他叹了口气,诚实道:我不是你们仙门中人,也不懂那些繁文缛节。解释过了此事,又道:不过,教我剑法确实不算是什么易事,难保你不会惹祸上身,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乘岚只觉得云里雾里,又不知这是否是新戏登台的开场白,只能追问他:惹什么祸不瞒你说,我很危险。红冲的姿态是罕见的端庄稳重,十分认真地道:吾好梦中杀人*。乘岚:……乘岚试图跟上他吊诡的思路和离奇的话语,顺着道:所以……师尊说我命中带煞,若无方法压制我命中煞气,必将伤人伤己。红冲道:刀兵剑器只会徒增我命里的煞气,你若真的想教,也不是不行——但是,被我伤了可别怪我。修士蒙受天道启示而修行,是以命道一言倒有几分可信,乘岚闻言,亦是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于此道不精,不过,我倒是认识精于此道的朋友,若你不介意,或许我可以帮你找他问上一问。煞气一事若能解决自然是好的,若不能,多结识个朋友也不算什么坏处,红冲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忍不住又动起嘴皮子:兄长果真胜友如云。乘岚却是若有所思,心里还惦记着他方才所言,问他:你方才说‘吾好梦中杀人*’,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修士一向信因果,乘岚不愿他过早地沾染上无法了结的杀孽怨果。红冲沉默良久,竟是轻轻点了点下巴。乘岚心里一沉,问他:是什么人他修道是为变强,为登仙,也为匡扶天下,泽被苍生……在这条通仙路上,他不是没杀过人,可亡于他刀下者尽是为祸人间的妖魔邪道,造下的杀孽也是他身为剑修斩奸除恶的修行——他听红冲这话,只恐怕红冲是杀伤了无辜之人。红冲低垂着脑袋,声音亦是低而轻,宛如梦中呢喃:是一个竹妖。那时候我还年纪小,有一晚,我不知为何惴惴不安,就起身到那片槐树林里散步,我遇到了竹妖。他声音一顿,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继续道:起初,我以为他是村里的孩子,我本想送他回家,却没想到我一碰到他,就仿佛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驱使着我对他动手,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动手……话及此处,他攒眉蹙额,似乎不愿再说。乘岚自从听他说竹妖二字便稍稍放下心来,伸手拂上他的肩头,安慰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强迫自己勉力回想。不,不是强迫。红冲却说:十几年来,这段记忆时常在我脑海中闪过,连一草一叶都犹在眼前。我抓住他的手,他试图抵抗,混乱中他现出原形,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竹妖——然后,他就死了。怎么回事乘岚也觉匪夷所思。我不知道。红冲摇了摇头:他打伤了我的眼睛,那时我只觉得眼睛好痛,第二天醒来,我就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于是师尊蒙住了我的双眼。听闻此言,乘岚才算得大惊失色:你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其实,凑近还能看清一些很隐约的轮廓,但只有很近才可以。距离稍微远些,就是一片混沌漆黑了。红冲又叹了口气。乘岚听他这样说,已是心神俱颤。他思绪纷乱,毫无章法地忆起二人间过往的接触——难怪红冲在行动交谈时总是做出似乎侧目注视的动作,难怪他有时会凑得很近说话……一想到自己曾不止一次怀疑红冲装瞎,他更是心生羞愧。红冲倏然呀了一声,道:头发散了。又问:给我重新盘一个这话竟像是救命稻草,叫乘岚得以从愧悔的泥潭中脱身,他连忙上前几步,立在红冲身后。他抬手正要挽发,红冲却道:兄长想不想看看我的眼睛说着,他伸手解开了白绫的结,将两端递到了乘岚手中。乘岚握着那段白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曾对这段白绫掩藏下的真容好奇已久,如今如愿以偿的机会近在眼前,就在他的手中,他反而心生怜惜与懊悔——这是红冲的伤疤。而他不忍心揭开。乘岚索性把绫缎挂在红冲耳畔,先为对方盘起头发来。起初,他的手就如心一般焦躁得不听使唤,缎般丝滑的长发在他手中都像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发丝屡屡擦过白绫,悉悉索索的声音,成了他心中天人交战的配乐。可渐渐地,雪一般的长发仿佛真的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从指尖传递到了他心里,随着盘发的动作,奇异而又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他看着红冲的后脑勺,长发即将挽好,他学得很快,这一回便比上一回盘得整齐漂亮许多。他突然有了决定:我不看了。就连红冲自言曾误杀竹妖一事,他也暗自心道:这不怪他。妖修本就为邪魔歪道,还混迹于人间,虽还不知其底细,这杀孽不该被全然扣到一无所知的红冲头上。如果有冤孽怨果,就算蒙骗天道——他会替红冲负起。乘岚的心宁静下来,便拈起白绢两头,双手靠近,欲要重新为他系上。红冲意想不到:兄长乘岚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我不看了。很快,他系好白绫,甚至把布头轻搓成绳状,在发髻下打了一个圆润的团锦结,像一朵雪白的小花趴在红冲发间。他说:六日后,我教你习剑。*吾好梦中杀人。出自元末明初的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杨修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