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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夜未展眉(四)(第1页)

天旋地转之间,相蕖只觉得自己仿佛寺庙签筒里的一根木签,被摇来晃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成为了那根命中注定的签,从混沌之中落了出去。他顾不上任何事,只想狠狠地吐出五脏六腑中宛如打成了死结的浊气,不受控制地呕出声。小师弟,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惊呼声。相蕖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靠在一个人的怀中,眼前一片猩红,鼻息之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狠狠地翻了过去,宛如一条被架在篝火上轮流烤两面的鱼。对方用手按在他胸口,他听到焦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话语令人恐慌:你别怕,把那口气吐出来就好,我帮你!我帮你怎么帮真气涌动,相蕖没来得及制止,已经被贸然注入经脉肺腑中的真气冲得一口逆血喷出!咳——咳咳……相蕖连声咳嗽。随着体内的气息渐渐调理顺畅,他眼前的世界亦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好些了吗那人扶着相蕖直起身子,相蕖这才发现,方才靠在对方怀里干呕时,自己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揪着对方的前襟,以至于被翻面时,扯下了一截衣领,衣料的碎片如今还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他垂眼一看,却是一怔。那是相蕖曾在乘岚的识海中曾经看到和化身的,他穿着的衣服。他连忙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正是乘岚。然而,纵然乘岚修为高深以至于驻颜甚早,那眉眼轮廓皆与此间之外的照武真尊无异,神色目光却到底青涩稚嫩不少,可见眼前的乘岚应当还少不经事。少年乘岚一袭月白色云纹衣袍,长身玉立,青丝用羊脂玉冠高高束起,如瀑倾泻而下,真是好一个英姿飒爽、丰神俊朗的少年。相蕖一时怔愣,乘岚却是从容不迫,一手捏着他手腕,细细感知着脉搏气息,另一手在自己身上轻点,施了个净尘决濯去胸口的血渍脏污。乘岚关切道:你没事就好,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么跟师尊交待了。少顷,约摸是探到的脉象无碍,他放开相蕖的手,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他一退开,旁边顿时涌上来更多的人,大多身着素色衣袍,七嘴八舌地问:小文师弟可还好小文师弟可是无碍人声嘈杂,令相蕖心中烦躁不已,又有人凑上来,牵起他的手,似乎想要像乘岚方才那般探一探他的脉象。相蕖如梦方醒,正欲闪躲,却感觉到身体先自己的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他听到自己说:我没事的,劳烦各位师兄师姐关心了。这是一段过去的记忆是谁的记忆乘岚的师弟姓文相蕖回想起上一次在乘岚识海中看到的景象,与眼下大同小异,不禁心中讶然,原来那一段并不是幻境——那是乘岚的记忆见很多同门簇拥在他的身边,乘岚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倒是转过身去,朝着另一个方向遥遥抱拳。相蕖的视线不曾离开他,自然顺着他看向周边和远方。山脉连绵,其中一座山峰顶上坐落着一个校场,相蕖正是身在此处。放眼望去,除却自己的身边,演武场的四周竟然没什么人,唯有空中悬着几道火红色的旗帜,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枫字,映照着背后满山遍野的赤色枫林。而顺着乘岚抱拳的方向看去,擂台上,孤零零地站着另一个身影。狂风大作,刮得相蕖眼睛和脸颊生疼,纵然不得不抬起一臂为自己遮挡,他不服输地怎么也不肯闭上双眼,以至于眼眶泛红不得不眯起,也要注视着那道在影影绰绰的身影,目光如炬。他听到耳边传来同门们的议论声:大师兄认真了,快躲!唉,那家伙有苦头吃了!谁让他这么刻薄,看看把我们小文师弟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他叫什么来着终于揭晓了那人的身份——红冲。那是红冲,也是相蕖,是他自己。那是他自己……吗相蕖恨不得立刻冲出人群,扑上去好好看看这个自己,可惜在小文师弟的记忆中,并没有上前的动作,相蕖被困在这个身体中,只得顺着小文师弟的视线,在纷纷的议论声,专一地注视着乘岚。只听小文师弟轻声说:师兄,算了。同门们立刻捧场:小文师弟大度!人群之外的乘岚却不为所动,反而飞身登上了擂台,轻道一声:云观庭,乘岚。相蕖感觉到,小文师弟似乎嘴角微弯,并不为乘岚忽略了自己而感到难过,反而有几分愉悦。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开心的。隔着大半个擂台,红冲的声音遥遥传来,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说:久仰大名。说着,那道不甚明晰的身影缓缓上前,顿时,狂风偃旗息鼓,云消雾散。这一次,小文师弟没有再移开视线,相蕖顺带着看到了对方的真容。他身穿灰色麻布衣裳,背后披着一件蓑衣、一顶竹编的斗笠,翠枝挽银丝,白绢掩双目,手持一杆青竹杖,抬手抱拳见礼。修士看起来总是气质超然,而他看起来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凡人百姓,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仙风道骨。竟正是乘岚识海中误拾绣球之人。他知道,那是红冲,也是他。小文师弟的耳边,同门议论纷纷,有人说:他看起来像个凡人。也有人问:他从哪里来相蕖下意识地启唇,仿佛突然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听到小文师弟的声音,缓缓说:翡翠林,隐宗。翡翠林是哪里隐宗又是什么他分明不知道,可身体似乎先一步认出了这两个名字。下一刻,同门们问出了他的疑惑:翡翠林在哪隐宗又是什么不曾听闻诸仙门之中有这么一派啊所以说,高手在民间啊。有人赞叹道。小文师弟微微一笑,淡然道:且看师兄发挥吧。然而,没能等到擂台上的两人开打,异变突生,好似一阵暴风席卷,吹散了记忆的碎片,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他还在小文师弟的身体里。月白风清,小文师弟倚在院中的躺椅上,怀中抱着长条形的物什,织银锦缎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上甚至施了法术字决。小文师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等了太久,以至于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吐字模糊的呢喃梦语:师兄……话音刚落,乘岚便进入院中,悄声唤醒了小文师弟。看到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乘岚微微扬眉,是有些惊讶的样子。小文师弟说: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乘岚问。相蕖感觉到,小文师弟袖袍中的手互相捏紧了一瞬,似乎是在紧张,又似乎是一些更难以捉摸的情绪,面上含笑道:我听师哥师姐他们说了,想提前看看它……指了指包裹上的字决:但我打不开。乘岚伸手,将包裹从他怀中取出,随口说:改天再说吧。小文师弟并不满意这个结果,拉住乘岚的手,像小孩子对亲族长辈撒娇那般,恳求道:师兄,就让我看看吧。见乘岚不为所动,又说:我知道,师兄都是为了我好,就像那天在校场,师兄给我撑场子一样。似乎提起这事,便难免要谈及另一个惹人心烦之人,小文师弟嘴巴一撇,对他颇有微词地抱怨道:不过,那个红冲也真是的,输不起!这几天还要天天缠着师兄……文含征。乘岚打断。想来乘岚应当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对待师弟,小文师弟骤然被叫了一声全名,一时间不知所措,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又唤了一声:师兄……年轻的乘岚并不像三百年后的照武真尊那般喜怒丝毫不形于色,令人无法探知想法,情绪几乎直白地被写在他的脸上——少年乘岚眉头微蹙,又很快地舒展开,状似无意地移开了视线,看起来不太想探讨这个话题。然而只是片刻,余光瞥见师弟似乎被自己吓到,乘岚顿时又反思起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冷淡,主动示好道:罢了,你要看就看吧。一边说着,乘岚抬手解开了包裹上的字决。织银锦缎散开,露出了其中的物什:一把软剑,一把苗刀。软剑通体剔透如琉璃所制,苗刀刃身莹润好似月华凝练。正是露杀剑与藏官刀。一刀一剑精致华丽,美轮美奂,绝非凡物,立刻吸引了文含征的目光。文含征喜形于色,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不想解开了织银锦缎上的字决还不算完,兵器上还有一道血红的字决,触之方显。文含征的手指撞在骤然显露的字决上,险些被刺伤,因而吃痛地缩起手,怏怏不平道:怎么还有一层侍剑山庄那些家伙……好在这一回,不等乘岚制止,文含征自觉地在出口冒犯之前闭上了嘴。乘岚亦看着那渐渐隐去的字决,少顷,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或许,还不是时候。闻言,文含征又开心起来,自顾自道:也是,待到万仙会结束,届时,我伤势恢复,肯定就可以了。乘岚不置可否,将织银锦缎复又包了回去,在包裹上重新施下法术,转身进了屋。文含征跟随师兄,背在伸手的双手轻轻绞起。风扫庭中落叶,他听到文含征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说:师兄是世上待我最好之人。微微一顿,又说:要是我与师兄之间,没有其他,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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