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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夜未展眉(一)(第1页)

老前辈……这位老前辈!他伸手,终于轻轻拍上了那人肩头。刚刚在楼下,可是您接到了我……我师弟的绣球是吗他脸色有些不善地问。或者,与其说是不善,更近于是为难。他似乎不太想来打这一声招呼,盖因和师弟师妹打赌输了,不得不被胡闹着赶鸭子上架地抛了绣球,已经让他很是面上无光。况且,那绣球离开他的手,本应该在暗度陈仓之下,悄无声息地被风卷到不知哪里去才对,谁能料想,众目睽睽之下它竟然落入了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甚至还拄着拐杖的鹤发老人怀中。纵然此地乃是仙市,来往行人俱是修士,本不该如此在意年龄……可他今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多岁啊!他是宗门这一代的大师兄,一向端庄持重,如今好不容易被师弟师妹抓住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纷纷牟足了劲儿地捉弄他,偏巧事态发展还如此具有戏剧性,众人无不欢欣鼓舞,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排成了队望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得不以身作则,纵然面子上再挂不住,也只能拿出言而有信的态度,给师弟妹们做个榜样。他不情不愿地徒步下楼,循着那一顶异常朴素的斗笠和有些罕见的白发,勉为其难地于人群中穿行。终于,他们离得很近了。他勉强支起嘴角,露出一个礼貌得堪称是孝顺的微笑,唤了一声:这位前辈……他为自己打气,准备迎接一张宛如师祖一般慈眉善目但皱纹纵横的脸。然而,对方没有回头。他又唤了一声:前辈!这一次,他提高了声音。还是没有人理他。他只好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地追上去,伸手轻轻拍去那人的肩——对方停下了步伐,却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只有这两个人立在街道中间,如河道中的一块磐石,岿然不动,将水流割出一道裂口。他只好又说了了一遍:小辈冒犯了,敢问方才,您可是接到了一枚绣球那人这才回过头来,缓缓说:不曾。他一时间愣在原地。那是一个年轻人——或者说,鹤发童颜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人发丝皆白,尽数用一截削得干净的绿枝盘于脑后,竹编的斗笠下,是一张——被遮住了一半的脸,但肌肤光滑如白瓷,不见一道褶子。一段雪白的绢覆着那人的双眼,所以那人手持一根青竹杖,正是用来探路的。黄帝阴符经有云: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是说心如主人,目如门户。目乃修心的关键,而今修士也有诸多养护眼睛的法术,便是眼珠尽毁也总有再生的办法,是以修士甚少见盲人,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他下意识说:抱歉……那人淡淡道:无妨。说完,转身便走。他却眼尖地注意到,那枚绣球,分明就挂在那人的竹杖上!因着他打了些小算盘,本意是利用自己的风灵根真气裹在绣球上,天衣无缝地将绣球卷走,以防触发了绣球落地的机关。阴差阳错地,他在楼上看着绣球落入那人怀中,其实是挂在了那人竹杖上,却又被他的真气捧着,轻如无物,以至于这个盲眼修士甚至不曾发现。怪不得他不理我,因为他不是老前辈,也不能视物,不知道自己接到了绣球。他心想。道友留步!他招呼了一声。那人再次转过身来,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但想来,这个微微侧脸的动作,应当便是一种望向他的表达。舍弟顽劣,误将绣球抛到了道友的竹杖上,真是万分抱歉。他礼貌道:可否允许我将其取下那人从善如流,将竹杖递来:请便。他接过竹杖,竟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冒汗。干笑着道了两声谢,他用真气裹着绣球,虚握在手中。那人等了片刻,向他伸手:可是取下了自然。他说。交还竹杖的动作,却有几分犹豫和不舍。他的脑中天人交战,忍受了几番百抓挠心,在将竹杖放入那人手中时,诚实道:其实那绣球……是我抛的。话才从口出,他就油然而生一种羞耻,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耳光,直道无地自容、无颜再见香兰父老。是以话音刚落,他就掀起一阵微风,身影消失在了风中。风中似乎隐约传来不甚清晰的声音,带着疑惑不解,他听不太清,也不敢细听。。但相蕖依稀听到了。那人带着疑惑说:什么可见是根本没听清他最后这句话。相蕖比那人更疑惑。‘他’是谁那人是谁这是幻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什么时候的事最关键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在乘岚的神识里看到这个片段不过,现在他也暂时顾不上细细品味这段乘岚珍而重之的画面,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窃刀。这念头甫一从他脑袋里冒出来,他就纠正自己:什么窃我拿回为自己的刀怎么叫窃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他不禁自鸣得意:想你照武真尊英明一世,凭借着一手神乎其神的诡异法术,恐怕斩了不知多少敌手,今日还不是被我反将一军,快哉快哉!怦怦的心跳却宣告着他心有余悸:若非及时察觉到,乘岚那一手诡异的定身术法有破绽,恐怕他真能被乘岚逼死在自己的识海里。他已然察觉出那并非禁制,而应该是幻术——无论是在无意湖边将相蕖和霜心派一干人等定身又封闭感知,还是金波海岸令相蕖看到的火山爆发异象,抑或是长街口花灯下三人共入水墨世界相商要事,都是乘岚在一瞬之间用神识入侵了他人的识海,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改变了他人的认知。所以,相蕖被定身时,才会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禁制何在。就连方才的一言不合突然动手,也是乘岚入侵他识海后所制造的幻境。幸而自打第一次被定身时吃了个哑巴亏那时起,相蕖就如临大敌,对这一招百般防备,暗地里时刻感知着乘岚每一次动手时的气息与法力波动,才捕捉到了一瞬间的破绽。他当即猜测这应当是幻术,但此道神秘又罕见,他亦知之甚少,于是只得佯装入局,顺着乘岚的意识演戏,这才渐渐摸到了破局的机会。他假作被乘岚逼得退无可退,最终识海崩塌。若他所料不差,乘岚这招之所以堪称可怕,便是在于对入幻者认知的统治,在幻境中失去生机自认已死之人,在真实中也会识海崩塌,彻底死去。果不其然,乘岚还不欲令他当场丧命,不得不输送真气给他,他也趁机大肆吸收,境界大涨。相蕖对这术法倒是饶有兴趣,毕竟,他是凭着直觉冒险行事,眼下就算是破了局,也并不算是通晓了幻术中的玄机。甚至不只是好奇,多少萌生了些许佩服——乘岚的神通如此玄妙,怪不得三百年前自己会命丧他手。不过,乘岚为了救他,竟然愿意与他元神相连,这倒是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了。意外归意外,相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乘岚输送给他的真气令他有了余裕,从而能将自己的识海割裂出一部分,趁着乘岚的神识在他顺势伪造出的崩塌识海中寻找漏洞时,他便有机会逃之夭夭。当然,也不会忘了那把刀。临走之前,他本想顺手背刺乘岚一把,攻击一下乘岚的元神,他自知这恐怕不足够摧毁乘岚的元神,权当是报仇的开胃前菜。可惜将要动手时,先被乘岚神识上的光点吸引去了注意力。他从光点看到的是乘岚心中所想,还是属于乘岚的过去记忆他不知道,也没时间深究了。相蕖小心翼翼地脱出幻境,正琢磨着该如何哄骗旁观的玉滟和一干魔修,令他们眼看着自己取走乘岚腰间佩刀,还能放任自己离去——他自认慈悲为怀,不欲和自己这些不明事理的部下动手;乘岚一直握着那把刀不松手,他也想好了该如何鱼目混珠……不曾料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幽深,不知身在何处。不仅如此,他隐约察觉下方有亮光,低头望去——藏官刀已弃了莲花刀绢,正虚虚挂在他腰间,在浓黑的夜色中散发着月华流淌般的缎光。相蕖:那乘岚那边……。那厢乘岚遍寻不得漏洞,相蕖的识海反而崩塌地愈来愈快,转眼之间便没了生机,他只得离开那荒芜一片的识海。怀中人扯着他发丝的手渐渐失了力道,凄凉地砸落下来,唯有一双眼睛,仍然不服输一般地瞪着自己。何至于此……良久,乘岚轻叹一声。他于心不忍,伸手轻轻拂过那双失去神采的双眼。随着那双眼睛被合上,幻术消退,他已回到了现实之中。长街口,花灯下,乘岚睁开双眼时,却不见相蕖的尸身,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周,只见玉滟等人俱是惊讶状,大约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幻境种种不过弹指一挥间,在玉滟等人眼中,两人不过对峙了片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纵然乘岚散开魔气到整个城中,也不曾感知到相蕖的气息。逢此怪诞之事,饶是乘岚见多识广,亦难免一时怔住。下意识地,他握紧了右手,这一握,便发现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他手中的哪里是藏官刀那分明是——一只血淋淋的、被强大的外力生生撕裂下来的新鲜手臂。甚至,他的目光看去时,那只手微微一动,反握住了他的手,形成个十指交握的姿势。*黄帝阴符经有云: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出自道家经典《黄帝阴符经》,据传为轩辕黄帝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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