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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夜未展眉(十)(第1页)

一把漆黑的长剑划破山中云雾,留下一道飘逸的夜色弧线。相蕖坐在剑上发呆。他百无聊赖地一只手支在下巴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剑身上,手指毫无节奏地乱敲,腿也在空中乱晃。大抵是因为目不能视,真气能够感知的领域也缩小了数百倍,他的心思无法控制地活泛起来,思索着这几日以来得知的一切。这两天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记忆、听了一箩筐不知真假的话语,他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三百年前,围绕着自己和乘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这个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但他清楚,询问乘岚注定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纵然乘岚实事求是,无论事情大小,绝不会说谎哄骗他人,但凡他肯开口,所言必是真相。可问题也在这里,如若乘岚不愿透露,他根本撬不开乘岚的嘴。难道要借助学习幻术的机会,再与乘岚元神相连,偷看乘岚的记忆上一次是误打误撞,他也没想到乘岚为了救人,竟然肯与他元神相连,若是故技重施,谁又知道乘岚会不会再咬一回钩。他叹了口气,抛开乘岚,又琢磨起玉滟的话。修士向天道发誓,若有违反,无论身处何处,天雷必至,这是天道对破誓者的惩罚。然而灵山不过是一座山,向灵山起誓若是在魔域地界灵验也就罢了,算是山自有灵,若是真能如天雷一般无视空间和距离降下惩罚,便有一种可能——这座山亦不简单。要搞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多如牛毛……相蕖莫名头昏脑涨,只觉得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捏自己的腹腔。不过这一回,受害的内脏只有胃,令他无端地有一种恶心感,几欲呕吐。怎么回事,从前在村里听说有人晕船的,莫非御剑飞行也会晕剑不成可露杀剑带他渡海时,他也不曾感到这般不适……莫非自己的御剑水平就比乘岚差那么多他胡思乱想,看不到自己的剑摇摇晃晃,活像一只醉酒的鸡,在空中扑腾出了一串草书帖子般凌乱无章的轨迹,偏生剑上坐着的人又稳如鸡头。幸而地上的乘岚看到了。乘岚真气雄厚磅礴,即便受到山雾的影响而稍有滞涩,却也隔着百里高空感知到了相蕖——起初,他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精神失常的有翼妖物。他端详那道轨迹片刻,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相蕖,之所以飞得这么歪七扭八,也并不是因为精神失常,而是由于御剑者疏于此道又目不能视。眼看着那只无头苍蝇就要一头撞在山壁枯枝中,他连忙飞身上前,化作一道流光截胡了相蕖。你遛出来做什么甫一落地,乘岚就对他兴师问罪。相蕖还没从反胃的不适感中恢复过来,两脚一沾地,下意识地便是一声干呕。……乘岚哑然失笑。他轻拍相蕖的后背,顺手替相蕖梳理了五脏六腑的逆气,待得相蕖恢复过来,又问了一遍:你遛出来做什么再一次地,相蕖还没想好应对乘岚的话术,就被乘岚本人抓了包。相蕖干笑两声,委婉道:我听玉滟说,是你解开了我识海中的术法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识海中当真有术法。你眼睛的事情,说来话长。乘岚跳过他的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所以你更该呆在安全的地方,待我把事情办完,再细细研究此事。回想起程珞杉那仨瓜俩枣的功夫,相蕖对他所谓的安全嗤之以鼻,但听乘岚这么一说,他灵机一动,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投名状:你不就是要找那个假魔尊不瞒你说,我有线索。乘岚果然眉头微蹙,正色问他:什么意思我遇到你和玉滟要找的那个穿青碧色衣服的小贼了。相蕖已计划好,把碧衣贼交出去,若乘岚问起,便把一切推脱到藏官刀失控一事上。至于他为什么要让碧衣贼躲在海里,以免被乘岚发现自然是故意为之:他假作与碧衣贼一伙,令其放松警惕,再来通知乘岚,真是好一桩瓮中捉鳖——就是这个翁大了些,是整片金波海。他在碧衣贼吞下的发丝上附着了自己的一缕神识……然而,眼下细细感知,竟然遍寻不得其踪迹。相蕖顿时心里一沉。且不说那是他的独门神通,以他如今的修为,绝非碧衣贼可以轻易销毁。更关键的是眼下,他已经开了头,要怎么跟乘岚交待乘岚恰在此时问:你见过他在哪相蕖只好硬着头皮说:幻境中一出来,我就到了他附近,原本我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但是现在……印记消失了,奇怪。乘岚神色不挠,淡淡道:这不怪你,他们确实有些自己的门道,连我的印记也能消除。在长街时,乘岚也曾经通过感知找到碧衣贼,并用魔气留下了印记,同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见这条路走不通,相蕖又兜回了原点,只好直接问他:那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给我说说。乘岚轻捏眉头,叹了口气,只好说:就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才让你先好好休养。你把我的眼睛治瞎了,现在你说你不知道相蕖惊叫一声:可你是照武真尊啊,你……他失语片刻,才接上了很有些违心的恭维:你都活了三百多年了,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乘岚摇了摇头:有关于灵山的事,有很多我都不得而知。相蕖急道:这不都是你的地盘了吗你杀了魔尊,现在整个魔域都在你的掌控下,你还会不知道他一激动,难免情绪上头,口不择言道:你连他的眼睛都挖了!修口!乘岚沉了脸色。有什么不能说的城主都告诉我了!相蕖还不知道程珞杉的名字,然而乘岚越是不正面回答他,他就越是怒不可遏。他的情绪甚至追溯到了初见,他眼尖,一眼就发现了乘岚用他的花瓣裹藏官刀,从那时起,他就对乘岚心生愤懑。后来几经波折,他自认理亏,肯将报仇雪恨一事放下,又自认为对乘岚奉上了好脸,他自觉仁至义尽。然而究其内心,相蕖还一直惦记着这事——恩怨仇恨他已经用一条命相抵,乘岚挖他的眼睛,肢解他的尸身,就真的有那么恨吗!甚至很难说清,他心里究竟是愤怒更多,还是委屈更多——他害人在先,他原本没资格质问乘岚。……别再提他。乘岚看着他,眉头紧锁,还是头一回如此怒形于色。为什么不能提偏偏相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乘岚愈是回避,他愈是想要迎难而上:你究竟是有多恨他!闭嘴!终于,乘岚也无法控制情绪地大吼一声,甚至顾不上措辞文雅。魔气以他为中心爆发,方圆百里草木尽皆化为飞灰,相蕖也被弹得飞出好远,又在瞬息之间被虚空一爪狠狠地捏了回来。相蕖喉头一甜,强忍着五脏六腑中翻涌的魔气,将一口逆血咽了下去。魔气像枷锁一样捆住他的手脚身体,将他虚悬在乘岚面前。乘岚切齿拊心,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别再提他。他心知相蕖一身反骨,说完这句话,就用魔气狠狠地封住了相蕖的嘴巴。收拾完了相蕖,乘岚也一时间心烦意乱无话可说,原地盘腿打坐调息。在一片荒芜之中,他抽出藏官刀置于腿上,将几片白绢般的花瓣捋平摊在手心,握了又握。相蕖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随着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甚至连控制着自己身躯的魔气都变得温驯,不复方才的破坏性。良久,乘岚才说:你想知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也很好奇这把刀,这其实是一码事。我现在告诉你,这把刀曾经属于一个我很重要的故人,但是,他死了。相蕖知道,他说的是师弟文含征。我亲手杀了他。等等……什么相蕖瞪大了眼睛。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乘岚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吐出那个三百年间无数次在舌尖萦绕的名字:红冲。怎么会他肯承认……他竟肯承认这把刀属于自己相蕖怔了片刻,突然暴起挣扎起来。他被魔气挂在空中,扭得活像只为了破茧而出而拧成了麻花的蝴蝶。乘岚瞥了一眼,说:我能提他,但你不能,明白了吗相蕖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为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不公平规则生气,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他好奇得什么都肯答应,连忙点点头。乘岚于是把他平放在自己的身侧,但仍未解开嘴上的封条,自顾自地捏着花瓣发呆。他目不能视,自然不知乘岚的动作是如何的缱绻怀念,只是听着乘岚揉搓花瓣的声音,深觉乘岚境界虽高心眼却小,何至于这般虐待自己的尸身泄愤。他能怒不能言,只能恨恨地翻了个白眼。这把刀是他的遗物,还有这些……乘岚的话至此微微一顿,似乎他甚至不晓得这是花瓣,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状似白绢的东西,但他仍细致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雪白的花瓣。良久,仿佛那冰凉柔滑的花瓣都沾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才继续道: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也是他专门留下来的。我拿到这把刀时,还以为这是他平日里常用的揩布,于是用它们把刀包裹了起来。他沉默下来,良久,才怅然出声:若我早些知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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